清华大学汗青学系 王东杰
《革命手游传奇配备合成列表的构成:清季十年手游传奇配备合成列表的转折》,罗志田著,商务印书馆2021年10月版,201页,39.00元
余英时先生曾指出,中国汗青的特色之一是“缺乏里程碑式的变革”(《关于中国汗青特量的一些观点》)。二十世纪则差别。那是一个巨变期间,变更无所不在,排场恢宏而深及根柢。“革命”也因而成为描述和理解那段汗青的核心语汇——虽然在那段时间,革命的意义和尺度也不竭改动,但无论若何,辛亥革命都被视为那一巨变的初步。好像罗志田先生在其新著《革命的构成:清季十年的转折》开篇伊始指出的:“在辛亥革命前后十多年的时间里,中国至少呈现了五六种要用‘千年’来做计量单元的严重变革。”辛亥革命既是那些严重变革中的一个,也是它们的一种成果,同时更预示了此下相当长一段期间的动乱不安。
“革命”那个词自己就打着二十世纪汗青巨变的烙印。那两个字的连用,在中国呈现甚早,以所谓汤武革命为原型;但二十世纪所说的革命,与传统之革命相较,貌虽同而心实异:前人说革命,意指天命更革,在今人看来不外是改朝换代;今人所言革命,则往往指向事物性量的底子变化,并且含有“敏捷前进”的意味。就此而言,在二十世纪,革命的尺度进步了:改朝换代曾是天崩地裂翻天覆地的大事,现在却可能底子无法被列入“革命”的行列。但同时,革命一词也日常化了——那可从其利用场所看出:“文学革命”“戏剧革命”“科技革命”“农业革命”,甚而至于“茅厕革命”……形形色色,各色各样,并且绝不限于军国大政,却是琅琅上口,听者亦毫不认为异。由那方面看,革命的尺度似乎又在降低。
新、旧两种“革命”概念的纠葛,在辛亥革射中得到了明显表现。一方面,它是朝代鼎革——早期的革命党以“顺天应人”将本身的主张合法化,以至有意识地借助“反清复明”的记忆,正欲释放“革命”在传统不雅念中的动作潜能,发动更多的公众撑持;而许多联盟会员,也只是被“三民主义”中的民族主义煽动,关于民权、民生两大主义,并没有几深切认识,天然也很难说有何认同。那些都使得我们能够把它(部门地)归入传统革命的范围;但另一方面,它鞭策了中国汗青上从未有过的“国体”与“政体”的全面改革,可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现代革命。
翻开《革命的构成》的扉页,读者看到的第一句话是:“革命之世,没必要皆暴君。”那句摘自严复《〈庄子〉评语》的引文,为做者重审(若是不是改写)辛亥革命供给了一个契机。他要答复的是:在没有“太多出格明显的暴戾苛政和‘失道’做为”,“没有过火倒行逆施的情形下”,清廷缘何敏捷倒台?历代讲革命,都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:人民揭竿而起,皆因朝廷失道:君主昏庸、官员贪腐、朝廷残暴,有势力者肆意妄为,庶民苍生至贫无立锥之地——那都是革命的尺度导火索。罗先生则认为,辛亥革命与那些“典型”的革命差别,它是“思惟领先、主动而非被动的革命”;革命者视革命为理所应当之举,具有天然的合理性,其实“无需遭到多深重的‘压迫’”。革命并不是被迫对抗的手段,其动力就是革命者对革命的神驰。在此,辛亥革命和传统革命不雅念产生了一个绝大断裂。
做者的那一判断,显然与过去的认知存有极大间隔。它能否能够得到学界普遍附和,也许还有待进一步察看。事实上,罗先生本人的出语就相当隆重,短短一两句话,加进了好几个表水平的限制语——“太多”“出格明显”“过火”,并出格声言,此一论断得以成立的前提是“此前关于改朝换代的汗青论述大致是确实的”。措辞的稳重表白,做者很清晰地意识到,本身的概念是“革命性”的。
其实,苛政“暴戾”到何种水平才算“出格明显”,哪种“倒行逆施”才是“过火”的,恐怕都没有什么可以量化的“客不雅”尺度可言,因而也是个难以用“科学”办法处理的问题(但它其实不因而就不重要)。学界若就此展开激辩,恐怕末难免陷入“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”的两可境地。此无它,小我尺度差别,尤其是感触感染相异之故也。但那能否意味着,做者的勤奋因而就要落空?
并不是如斯。相反,在我看来,做者将问题引向了一个更为切合汗青实境的标的目的。就在适才引述的那句话后,他指出:既然辛亥革命是个“‘士变’式的”的革命,“则士人的心态,他们对朝廷、对世局、对世界的认知,就都是认识此次革命的重要因素”。如许,焦点就转移到了“认知”和“革命”的关系上。认知依赖于事实而存在,但统一事实,在差别人那里却能够激发出完全相异的认知,那是各人所持(未必自觉的)“尺度”之异。晚清政府的统治能否残暴,对差别人来说,感触感染其实不一致。后世研究者如斯,身当当时的人们只能更甚。认知、感触感染和(主不雅)尺度,因而也都是汗青事实的一部门。故其中关键在于,为何人们会对(未必“失道”的)晚清政府产生“失道”之感?
尤其是做者留意到,辛亥革命的胜利,合理清政府积极展开“新政”和“宪政”,鼎力变革之时;“革政”本欲挽回“革命”,却最末招致“革命”的发作,使得问题愈加锋利。而那颇为挖苦的事实也令我们想起托克维尔的名言——一个“坏政府”最危险的时刻,就是在它起头变革之际。然而,有需要指出的是,《革命的构成》并不是《旧轨制与大革命》的中国翻版。汗青中确不乏类似之处,但类似也往往是锐意忽略差别性的成果。二十世纪初的中国革命,并不是十八世纪晚期法国故事的重演。做者把将之放入近代中国“势力构造改变”的框架中,详尽辨白了清廷欲以“自上而下”的变革应对困局,力求将中国带入“强盛”之境,反而身陷险境的过程,展现出了辛亥革命的详细性和特殊性——恰是那些详细性和特殊性才对中国人最有意义。
做者的那一阐述,成立在另一个与流行定见差别的见解上:传统中国治理遵照的是以“无为”和“不扰民”为行事伦理的“小政府”形式。与凡是认定中国传统政治的“中央集权”性量差别,做者指出,“集权”而“有为”的“大政府”恰是晚清爽政所欲到达的目的,却也由此断送了本身。那里隐含了一个问题:若是中国传统政治是“小政府”形式,而“新政”和“预备立宪”都能够看做中国现代化的一个环节,那么,那种“现代化”岂非刚好是要通过对一种不怎么“现代”的体例的仿效,改掉中国传统中那些相对“现代”的工具?然而在当日,那种反讽却无人料及,即便想到,也未必敢说——中西新旧文野尺度既定,哪怕只是细小量疑,也无有能够置喙之地。好比,昔时杜亚泉提出“教育和贸易不该由政府主导”,本是中国传统的实况,在今天却成为需要被论证的见解。在此意义上,那一场昔时看似完全失败的变革,似乎也并不是全败(然而对整个中国,却也未必就是成功)。
晚清是被列强拉入一个万国相竞的“世界”表现中的,清政府并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,且越到后来,自主余地越小。清廷要“送穷去虏”,敏捷强盛,便“不能不向一个有做为的大政府改变”,许多本来不在其管控范畴内的事务被提上日程,由是带来一系列难以预估的后果。“新政繁兴”,看似一派活力,但从现实操做者角度看来,它提醒出的现实是“需款”孔亟。那逼使清廷一改中国传统“藏富于民”的理念,主动出头具名“理财”,广征捐税。做者指出,“客不雅”而言,“其时税收确实不算重”,临时捐税“与后来或与外国比力,绝对值也纷歧定很高”——然而,汗青的关键在于,“数字现实是一事,心理接受才能又是一事。对畴前不怎么出钱的人来说,新增部门数量如斯大、品种如斯多,已经出格‘繁重’了。……那类做为间接违犯不与民争利的传统不雅念,属于典型的苛政,更是‘失道’的表示”。
那段讲解相当简洁地抓到了汗青变迁的一个核心。中国人常说,民气向背决定全国得失。然而,“民气”似乎又是一个相当笼统的概念。因而,在实证研究中,问题往往被转化为详细治理计划的得失,现实上是把当事人的“认知”割裂在外(但其所用证据,又往往就只是当事人的认识和体味)。主不雅的感触感染和客不雅的事实当然无法脱钩,上有所举,下有所应,民气离合就是对政府施为的回复。可是,那种施受的感应又不是孤立的、机械的。人心随其所在社会、文化语境而随时波荡,故也是相对的——所谓“心理接受才能”,即是那波荡过程中的一个“暂时态”,明日黄花,也许对同样工作的接受才能就会加强。然而问题是,人不服则鸣,虽是“暂时”的心态,却也可能引发相当立即而难以挽救的后果。讨论政权鼎革,决不克不及(因其并不是实体而)将民气弃置一旁,但也不成将之看做一个机械的稳定常数。人心,应放在一个多元因素彼此影响的认知收集中动态权衡。
在阐发了晚清政府面对的考验、占有的资本和现实的处境(各类主客不雅因素)后,做者似乎认为,消亡是清廷无法逃脱的命运:“以‘小政府’的思维形式推行敏捷强盛的‘大政府’政策,根本是个‘不成能完成的使命’。……若再给清廷十年继续推行变革,恐怕仍会被各项日新月异的新行动拖垮。”在必然水平上,晚清政府所承载的不但是那几十年中的汗青,以至也不但是有清两百余年的汗青,而是整个中国传统的“政治标的目的、政治构造和政治伦理”的底子变化以及由此而来的风险。那一点,是此前的辛亥革命研究存眷不敷的。
招致中国政治形式不能不变的根本原因是西方的入侵。做者出格强调“外国在华存在”的力量,但他所谓“无所不在”的“外国”,其实不只是那些一眼就能够认出的“外国”——外人、外力,其“存在”是广义的。外国已成中国“势力构造”的一部门,且那构造“不只是政治的、军事的和经济的,也包罗社会的、心理的和文化的”,在良多情况下,底子是以“中国人”面目面貌呈现的。其“无所不在”的彻底而绵密,即便在“外国”做为被打垮对象的场景下,它也往往早就进驻了批判者的思维,无声地改动了他们的心灵邦畿,使他们“不自觉”地展示出与本身的主论点相抵触的思虑逻辑。清政府意欲“救国”反而“失国”,不外是一个例子。
因而,若说清政府的失败源自“失道”,关键恐怕还不在于如何理解一个“失”字,而在于如何理解那个“道”字:在“道”出多途的情况下,何所谓“道”?所“失”者又是谁的“道”?“道”的尺度一变,以“合道”“失道”为区分的动作鸿沟也就天然需要从头调整,哪些是可行的,哪些不成行?同样行动的性量往往立时改动。尤其是,当尺度的变更尚未到达“公认”水平,差别的人现实是以差别的要乞降期盼彼此看待,擦枪走火,甚至变成整体性的社会大悲剧,自由意中。
罗志田先生指出:在晚清读书人那里,“详细之‘民’的现实心声已被笼统的‘国民’应有的不雅念所替代”。“应有”二字相当准确。当时言论爱说“主权在民”,“国民”的地位相当重要,但在现实生活中,貌似又很难找到“合格”的“国民”(因为造造言论者在用一幅“抱负国民”的画像来权衡现实实正存在的国民),故不能不起来“代民立言”。那其实也未必是一个太大错误,因为在传统不雅念中,士为四民之首,本是农、工、商的楷模,但问题是,当时至少一部门商人已经希望发出本身的声音,不肯找人代言,而新兴读书人和农、工之间的思惟差距也相去不成以道里计,但他们仍然觉得本身是能够“代表”人民讲话的。
我们或可由此留意到近代政治中一个重要特点:不只官方要有为,与官方相竞的一方也要有表示。罗先生以简洁的笔触为晚清的热血读书人画出一幅速写:他们未必“实正领会本身的国度和国民”,更不领会他们想要“摹拟”的“西方”,但只要“胆大”,“肯说话、愿意说话也能说话”,也就能够“参政”了——大部门情形下是以“议政”也就是形成“言论”的体例来参政的。“言论”可能是“民气”,也可能不是(至少不是全数),但它若是声量够大,又没有其他合作者,也就能够形成“认知”,继而影响理论,决定汗青走向了。本书屡屡将目光投向“觉得”“目光”“心态”“想象”“名词”如许一些不大“客不雅”而不竭变更的因素,恰是欲向读者展现“人心向背”若何培养汗青。做者强调,相关于单纯的“轨制”变革,“人”的改动才最重要(当然不是说轨制不重要),似也可由此角度理解。
然而,那确实又是明日黄花的深思。汗青由各类人缘凑泊而成,人力无法全然把控,身处局中者,即便可以部门看破其所在境遇,也难以找到更好、更可行的方策,只能试探前行。能否胜利,无可意必,不无命运成分,为后见之明所难替代。
那册十多万字的小书,在罗先生几可等身的著做中,其实不出格显眼。然而,字数几历来不是权衡学问的得当标准。愈是小书,愈考验一位学者功力的高低。在有限的尺幅中,做者须将学养识见间接呈露,不克不及迂曲萦绕,云山雾罩。事实上,此书篇幅虽短,却将罗先生在差别论文中详细讨论过的议题,诸如“道出于二”“四民社会的崩溃”“国进民退”“异端的正统化”“物量的鼓起”等,高密度地统合在“革命构成”的主题下。因而,某种水平上,我愿把此书看做罗教师关于整个中国近代汗青的一部通论性做品。
不外,此书是做者一个更大研究中的阶段性功效,也因而留下一个悬念。现有阐述次要围绕被革命的一方——清政府展开,实正的革命者迄未上场——他们怎么从头界定“合道”和“失道”,构成了“革命构成”故事的另一部门。因而,无妨借用旧小说的一句套话来完毕那篇小文:“欲知后事若何?且听下回合成。”
责任编纂:黄晓峰
校对:张亮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