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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

在中国文化中,师生关系很特殊,正好读明史时读到张居正与教师和学生的故事:他的一生恩师顾璘,他的满意高足于慎行,两个故事,均非寻常,不由思虑一个话题:

何为良师?何为高徒?

一

先说顾璘的故事。

顾璘是江苏吴县人,从小就是出名的才子,也是个有性格的才子,21岁中了进士,起头进入仕途,当河南开封知府(从四品)时,得功了大寺人刘瑾的亲信、镇守河南的权阉廖堂,给打入锦衣卫狱。看过片子《绣春刀》的都晓得,锦衣卫狱是个很可怕的处所,但顾璘确实清白,出狱后,贬为从五品的广西全州知州。但牛人老是不怕挫折,顾璘最初做到了正二品的南京刑部尚书。一个历经人情冷暖、人生经历丰硕的沧桑须眉。

1537年,明嘉靖十六年,顾璘任从二品的湖广(包罗今天的湖北、湖南和河南小部门)巡抚,碰到了一个比他更牛的才子。

那个才子时年13岁,从小就有“神童”佳誉,他在前一年通过童试,考取了秀才,此次来参与乡试考举人。以他的才调,“中举”是垂手可得的事。在明清两代,“中举”可了不起,意味着有了仕进的“正途身世”。吴敬梓的小说《儒林外史》里有个“范进中举”的故事,起初人人都瞧不起范进,但他一旦中举,亲戚邻里包罗他阿谁势利的岳父,都去阿谀他。

顾璘见到那位神童,欣喜若狂,但是他做了一个决定:不让他中举。

那个神童,就是张居正,日后他成为有明一代最牛的人之一。张居正,1525年生于江陵县(今属湖北荆州),时人又称之“张江陵”。墨东润在《张居正大传》中写道:“那时居正的声名,在湖广已经很大,所以主考给他临时的面试,和平常的形式差别。单凭居正的年龄和声名,原有中举的希望。但是因为湖广巡抚顾璘底主张,此次却没有胜利。”顾璘是怎么考虑的?《张居正大传》中说:

“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就中举人,以后便会自满,反而把长进的意愿消除,那是关于居正的倒霉,因而主张趁此给他一些挫折,使他更能发奋。他和监试的冯御史说:‘张居恰是一个大才,早些兴旺,原没有什么不成,不外更好还让他迟几年,比及才具干练了,未来的开展更没有限量。那是御史的事,一切请金宝传奇手游你推敲罢。’此次居正的考卷,很得湖广按察佥事陈束的赏识。陈束死力主张登科,但是监试御史想起顾璘的叮咛,竭力回绝,居正竟没有登科……”

神童张居正的少年中举之路,就那么给割断了。三年之后,他16岁,再次参与乡试,顺利中举了。刚好此时顾璘正在安陆管工,张居正到安陆去参见他,顾璘很快乐,有一个出人意表的行为,把本身腰间围着的犀带脱下来,赠给张居正。中国古代官员穿的衣服、束的腰带,按照官阶档次,有着严酷限制。在明代,一品玉,二品犀,关于16岁的张居正来说,那是珍贵的赠品,更珍贵的,是顾璘的赠言:

“前次你原来就能够中举,因为我的原因,耽搁了你三年,那是我的错,但是,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理想,要做伊尹,要做颜渊,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才。”

伊尹是商朝初年出名政治家,曾辅助商汤灭夏朝金宝传奇手游；颜渊即颜回,是孔子最满意的高足,末生未仕进,但后人对其道德推崇有加,被后世尊为“复圣”。顾璘对张居正的期望,是他成为一个“伊尹+颜回”式的伟人,既能立功立业,又有深邃学问和高尚道德。

顾璘留张居正吃饭,还把本身的儿子叫出来,告诉儿子:那个是荆州张秀才,“他年当枢要,汝可往见之,必念其为故人子也。”

他的预言很准确。但那位履历过官场大风大浪的高级官员欢喜之余,仍然有些隐忧:张居正16岁中举,仍是太早了点……

二

再说于慎行的故事。

于慎行是山东东阿人,从小就是个又伶俐又勤恳的孩子,17岁便考中举人(比张居正晚一年)。他的性格中也充实具备山东人的执拗与实诚之特征,中举后,主考官对他出格喜爱,就提议:在鹿鸣宴(类似于今天高考发榜后的谢师宴,但更有仪式感)上,为你举行冠礼(即成人之礼)!多么锦上添花的美事。但于慎行说:冠礼乃人生大事,需要父亲晓得并同意,他不晓得此事,所以,谢谢了。

20多岁的时候,于慎行就成为皇帝的讲官(那个职务一般由胡子一大把的资深学者担任),有一天,皇帝拿出宫中收藏的历代字画,让讲官们在上面题诗。于慎行的字写得一般,他就做好诗,口述后请同事代写。皇帝一看,那诗好,字也好。于慎行照实答复。皇帝很赏识他的诚笃,题写了四个大字“责难陈善”赠他,意在鼓舞那位年轻官员日常平凡多给皇帝指出缺点提出建议。

于慎行字“无垢”,一生道德人品,都在逃求无垢的境界。那方面,充实表现在他若何处置跟恩师张居正的关系。

万历初年,张居正出任内阁首辅时,皇帝年仅10岁,大小事均由张居正做主。因而,张居正一度成为大明朝最有权利的第一人,他得以大刀阔斧地推行变革,拯救大明于危难中,实现了“中兴”。但权利太大,并非件功德,张居正变得刚愎自用,我行我素,也为本身身后遭受清理、差点被开棺鞭尸埋下了祸根。那段大起大落过山车般的汗青,恰是典型的“眼看他起高楼、眼看他宴来宾、眼看他楼塌了”之命运悲剧,也是对人道更好的查验。

于慎行是张居正最赏识的学生,但他无疑也是“吾爱吾师,但更爱实理”的典型。

张居正专横,引发反弹。御史刘台弹劾张居正专恣犯警,成果被下狱谪戍。朝中官员都惧怕张居正之势,不敢再见刘台。于慎行不管那些,亲身登门看望刘台。张居正倒不是气度狭隘之人,那事忍了。

但首辅大人忍无可忍的事来了:他的父亲逝世,按明朝端方,官员此时必需尊造守丧,所谓“父（母）丧”,但张居正正在权利巅峰,怎舍得告退放下一切回江陵老家待上两年多时间?但若是不告退回乡,又有违孝道,那可是冒全国之大不韪。怎么办?张居正熟悉律令,就指使高足提出“夺情”,即因特殊原因国度强招本应父（母）丧的报酬官。皇帝批准了那份“夺情”的申请,成果举朝大哗,很多大臣纷繁上书,要求皇帝收回成命,变成了出名的“夺情事务”。

张居正很恼火,以粗暴手段来看待反对的官员,但他发现:本身的满意高足,于慎行,也是强烈反对者之一,张居正怒了。一时下朝的时候,张居正截住于慎行,劈脸就责问:“子吾所厚,亦为此也?”(见《明史于慎行传》),意思是:你是我的学生,我历来待你不薄,你为何也要跟着那群人胡闹来为难我?于慎行沉着答道:“正以公最厚故耳。”恰是因为您对我好,我才会如许。

沉湎于权利欲望之中不克不及自拔的张居正,哪里会细细揣摩学生的心里话?暴怒之中,拂衣而去。

张居正身后,赠上柱国,谥文忠,在过世前十天,还被加封为“太师”,为有明一代独一一位在生前受封此职之人。但风云突变,张居正敏捷被臭名化,张家被抄家,张氏一族,从天堂跌落天堂,时人避之不及,但此时于慎行又挺身而出,冒着触发皇帝雷霆之怒的风险,为张居正鸣不服,他写信给平昔与张居正有私怨、此次衔命如狼似虎般前去江陵查办此案的侍郎丘橓,“居正母老,诸子覆巢之下,颠沛可伤……”请丘橓念及张居正80多岁的母亲僧人未成年的幼子,不要过于苛厉,给他们留下活命的时机。

在于慎行带头的勤奋下,皇帝让步了。张居正没有沉溺堕落到身后被鞭尸的惨境,他的家人,也没有被赶尽杀绝。

三

在今天,再读顾璘与张居正、于慎行与张居正的故事,深切感触感染到:为别人着想,不只需要仁慈,更需要聪慧和勇气。

中国古代强调“六合君亲师”,师生之情,是前人在血缘与婚姻之外最为垂青的亲密关系,尤其在古代官场,师或生,皆是极其重要的人脉资本。我们能在史乘中,读到师生互相操纵以至狼狈为奸,读到师生恩断义绝以至反目构怨,但也可以读到师生丹诚相许、情投意合,还能读到像顾璘关于张居正那般苦心孤诣,读到于慎行关于张居正那般诚心诚意。

何谓“苦心孤诣”?顾璘不是去打造一个神童的神话,不是去炮造一个“13岁中举”的传奇,而是以高度的责任感,来为大明朝培育一个实正的人才。所谓“少年不克不及顺,中年不克不及闲”,顾璘是一小我生经历极其丰硕的过来人,太领会“伤仲永”的悲剧故事,在开国气象不再、时局朝不保夕的当下,急需用人。他不肯意看到一个天资过人的栋梁之材,因少年得志而急躁傲娇,因满意忘形而放弃磨砺,最初沉溺堕落为唐伯虎那样的风流之辈,空有一身才调,却最末在北里瓦肆、醇酒妇人中消磨一生。

顾璘初遇张居正,恰是后者冉冉上升、光环耀眼之际,顾璘决然决定让他晚三年再中举,打磨一下他的矛头,销蚀一下他的自得,阻遏一下他的顺境。对少年张居正而言,那是弥足珍贵的一课:究竟结果,人生多坎坷,一小我,本色不成能永久一帆风顺,何况在大明朝云谲波诡、凶恶重重的官场,若是对人生顺境充满不现实的等待,缺乏千锤百炼、咬牙对峙的心理预期,那会死得很惨。顾璘此举,还告诉张居正:一小我,不是光有才调就行的,要顽强自律,内省不敷,方能披荆棘,顽强前行。

从常人的理解,顾璘此举,很可能是费劲不讨好,其实不必然为当事人理解,以至曲解:循循善诱不就行了么?何必打消人家中举资格呢。但那恰好是顾璘的苦心孤诣,一个出色的人生规划师。好在,张居正究竟结果是张居正,他得知实情后,打动不已,许多年后,他身居高位,更能理解顾璘的苦心:“自以童幼,岂敢妄意今日,让心感公之知,恩以死报,中心藏之,未尝敢忘。”

何谓“诚心诚意”?于慎行对峙在任何场所,都讲实话。讲实话,出格不容易,以至会给本身带来灾难。张居正权倾全国时,因为“夺情”一事,于慎行讲了实话,无疑让张居正大为愤怒,以师生之谊逼问于慎行,但于慎行的逻辑是:正因为你是我的恩师,正因为你平昔宠遇我,所以,我必需要提醒你,此刻舆情汹汹,你若看不清形势,一意孤行,会让本身失去民气。遗憾的是,此时的张居正,已经被权利麻醒,不再是站在顾璘面前、一番话后热泪盈眶的16岁少年了。

张居正身后惨遭清理,完全出于皇帝旨意,谁都能看清晰风向,下面施行者,手段愈残酷,愈能显示本身忠君,好比荆州江陵父母官,早几年在张居正回乡时,长跪驱逐,恨不克不及酿成孙子,现在传闻皇上要抄张居正的家,京城抄家的人还没来,他们就先脱手了,把张府老幼妇孺关进黑屋,断粮断水,任其自生自灭,等京城的人赶到,翻开黑屋,惨绝人寰:已经活活饿死十七口,此中有三名婴儿。京城办案人员更残酷,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不胜严刑逼供,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后他杀:“丘侍郎、任巡按,活阎王!你也有父母老婆之念……何忍陷人如斯酷烈!”

丘侍郎就是丘橓,张居合理权时,他不被重用,现在正好找到泄愤时机。比拟之下,于慎行的人品,不知比他高了几。在“夺情”事务中,于慎行因为说实话,也遭到张居正打压,但在墙倒世人推、不推不准确的时候,于慎行没有拥护,也没有缄默,而是高声疾呼,为张居正鸣不服,为张氏族人求宽恕。因为张居恰是他的教师,更因为他对峙本身的逻辑:张居正于大明有大功,虽不符他生前世人吹嘘之盛誉,但也没有他身后你们骂的那么差。那个意思,他在给丘橓的《与邱侍郎书》中写得十分明白:

“当其柄政,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,今日既败,举朝争索其功而不敢言其功,皆非情实也。”

“皆非情实也!”五个字,实是一针见血!

教师对学生,最垂青的是“生长”金宝传奇手游；学生对教师,最垂青的是“回报”。顾璘做为教师帮忙张居正生长,于慎行做为学生对张居正的回报,差别寻常,令人感佩,宝贵之处,是无私,他们只为张居正着想,没有丝毫小我利益。

那就是良师。那就是高徒。张居恰是幸运的。

四

张居正也是不幸的:他有一个更重要的学生,明神宗墨翊钧。那对师生,堪称失败的教师、失败的学生。

墨翊钧登基时只要10岁,生母李太后属于“虎妈”一类,对他的进修抓得很紧,教师,当然要选更好的,非张居正莫属了。墨翊钧对张居正也十分信赖,“而大柄悉以委居正”,对教师也尊礼有加,言必称“元辅张先生”,或“张先生”,从不曲呼其名。无论是君臣,仍是师生,均是罕见的美谈,但为何张居正身后,墨翊钧却差点把张先生给开棺鞭尸了呢?

说来说去,仍是师生之谊,在封建皇权之下的变异。做家熊召政在长篇小说《张居正》中曾写过那么一段:

“墨翊钧长吁一口气,叹道,‘张先生铁面宰相,多么了得,然也——难逃一死。’

“张鲸听出皇上的话中含有几分幸灾乐祸,他揣测皇上对张居正的豪情十分微妙:既敬重又憎恶,既依赖又顾忌。敬重的是张居正做为顾命大臣,十年来把个紊乱溃败的朝政治理得有条不紊,憎恶的是张居正对他要求太严,出格是万历六年的那道《功己诏》,让他脸面丢尽金宝传奇手游；依赖的是张居正做为他的师相,十年来不只事无巨细逐个施教于他,并且替他排除所有的困难险阻,具有化陈旧迂腐为奇异的移山心力；顾忌的是张居正独揽朝纲功高盖主,现在全国官员,都议论他那位承平天子,之所以可以端居廊庙四海威服,就靠着张居正那位铁面宰相……虽然张居正严守臣道,对他礼敬有加,但他在张居正面前,老是小心隆重,像一个生怕做错工作的小媳妇。处置朝政,他对张居正言听计从,但每签发一道圣旨,他又怅然若失——皆因张居正的票拟,他不敢擅改一字……现在,那位宵衣旰食一本正经的宰揆,眼看就要油干灯灭撒手而去,皇上在哀思之余,有几分幸灾乐祸也是情理中事……”

张居正死了,墨翊钧解脱了,再没人管教他了,他从一个勤恳的学生,酿成了一个懒惰的皇帝,二十多年不再上朝,国度运转几乎停摆,党争持续,朝政败北,生灵涂炭,而东北,兴起了努尔哈赤。大明朝可谓千疮百孔,却没有张居正如许的强人来力挽狂澜了。明神宗身后仅24年,明朝消亡。

自古帝师难为。帝师历来只敢教皇帝若何当皇帝,却不敢教皇帝若何做人。因为“君权神授”,皇帝历来就被视为道德榜样,何需人教?但恰好悲剧的是,许多皇帝道德都有问题,道德有问题却君临全国,必定了封建王朝的悲剧。像墨翊钧,道德是大大的有问题,他恨张居正“威权震主”,借清理他来显示本身才是实正掌握权利的人,对人不合错误事,他率性到但凡张居正附和的,他都反对；但凡张居正反对的,他都附和,张居正苦心推进的变革,全数废行……所以,那个有明一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,本色上自毁长城,几乎推倒了张居正的一切勤奋功效,令人扼腕长叹。

墨翊钧道德差,还在于他身为皇帝,拥有全国,竟然仍是个贪心的财迷。好比,他强征矿税,是他在位期间的一大硬伤,使明朝逐步走向衰亡。墨东润在《张居正大传》中写道:墨翊钧为什么要抄张居正的家,是听了诬告“金宝万计,尽入张府”,“那两句,必定张宅抄家的命运。明朝的法令,抄家只要三条:(一)谋反,(二)背叛,及(三)奸党。居正的罪行属于哪一条呢?不管他,查抄底诏令下来了。许国说:‘无令后世议今日轻人而重货’；那才是一针见血之言。”

过后,墨翊钧很郁闷:抄了张家,并没有抄出几玉帛……

轻人而重货——张居正培育了那么一个皇帝学生,确实失败。但那能怪张居正吗?出名学者韦庆远著在《暮日耀光: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》一书中提醒:张居正要推行变革,不能不集中权利,但权利集中在一人手中而无所造约,势需要引来皇权的反噬,变成悲剧,张居正身后的惨痛正好诠释了此点。

五

汗青最末为张居正正名,明神宗墨翊钧身后两年,朝廷给张居正恢复了名望。《明史》盛赞他为政期间“海内殷阜,纪纲法度莫不修明。功在社稷,日久论定,人益逃思。”梁启超更评价他为“明代独一的大政治家”。

张居正于汗青有大奉献,但正如《暮日耀光: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》书中所言:他是一个伟大的变革家,但他同时也存在“失误、失律和失德”。他的光辉,掩盖了“失误、失律和失德”,他听不进于慎行诚心诚意的劝诫,也没有顾璘式苦心孤诣的点拨。遗憾的是,只要一个顾璘,只要一个于慎行。

自古至今,良师罕见,高徒罕见。（关山远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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